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駱以軍×周東彥    渡夢者的對話錄

 

對談整理:洪瑞薇 攝影:唐健哲TANG Chien-Che

原文刊載於:印刻文學八月號

此兩人乍看八竿子打不著,一個是熱愛調度痞子廢材人渣的小說魔神,一個是光淨可人到宛如患有潔癖的劇場影像詩人。這場對話始於兩人對於引渡夢境的共同興趣,而後延及做為長跑式創作者的現實困難,途中還岔了出去,浮想時下超夯網紅美眉底迪種種。聊起綜藝前線的話題來,竟也頗能一搭一唱,「地溝油之父」驚豔地向「光之子」呼喊:「原來你也是吃ㄆㄨㄣ的嘛。」

 

地溝油之父與光之子

 

周東彥:因為林懷民老師的牽線、與你結識之後,我在讀你作品的時候,發生了一點「障礙」。首先是總會以你的聲音做旁白,彷彿那就是你的親身故事,這大概有點問題;此外是故事裡的男性,永遠都是痞子、人渣,這讓我覺得太有趣了,做為一個台北長大的「中產小孩」,那是我生活裡很少經驗到的狀態,我有的就是才藝補習班那類的,沒有廢材哥們、甚至不會抽煙。不過與此同時,我也在這些閱讀當中,感覺到林老師並不是那麼亂點鴛鴦譜,即便你我那麼不同,可是相同的部分或許也很巨大。

 

駱以軍:你是光之子,我是地溝油之父,哈。我確實經常調度出各式各樣的爛人、倒楣鬼……,這些我不能忘掉的底層的珍珠,著迷於處理陰溝裡的某種珊瑚礁結構。

 

初次見到你的影像,是在雲門的《關於島嶼》,那齣舞對我而言最大的奇視,是那些投影於舞台背幕、變幻如夢中之夢的漢字。當然身為影像設計團隊的領導者,你有很大程度是在實踐編舞家的想法,但那些「光的身體」已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後來,再看到你近來導演的《光年紀事》,它帶有一種很奇異的、隧道式的光,你的劇場特質,讓光的射程時間比一般久得許多,這個被拉長了的射程時間,使得夢境的寫實感,很不可思議地在觀眾眼前翻印出來。

 

我想我應該是現下台灣、甚至整個華文地區最愛寫夢的,我長期透過我的媒材,進行大量的練習、操作,試著把夢翻印出來。而這個翻印的過程,其實很像清晨的朝露,陽光出來,瞬間就蒸發掉了。當你醒來、開始拿起筆記錄夢,幾乎不到五分鐘的時間,這個夢就越來越快速地流逝了,你拚命寫寫寫,還在鋪著哏想要追上那個最感動的時刻,還沒來得及抵達就已經忘卻了。

 

真實世界中我與人的相關,以足球來講比較像是西班牙隊那種拉丁球風,是短傳式的,但在夢中,卻有一種奇特的遠距,它不像在紙上,有結構物理的、櫛次鱗比或違建的,那樣的限制,所以很容易瞬間一個場面出現,就能讓情感悲喜直接達到一個激爽的程度,那是不可能輕易用書寫就可以那麼傲慢地去觸碰到的光。

 

長期以來,我就像是一個船夫、一個渡夢者,持續用字的書寫,設法引渡那些百感交集、涕淚交零、體液亂流……這麼一團模模糊糊的東西,在無人知曉的時候,重複了數百次這樣的操練。但是相較於劇場,這又極度奢侈,你們要發動一個念頭,成本高到那種程度,機器一開就是錢,還得動員那麼多人。

 

周東彥:有的時候我也會覺得,我想寫首詩、說個故事,就坐在書桌前拿出筆記本來就好了,幹嘛要到劇場裡搞那麼一大堆的事。確實找那麼多人一起來打造夢境,有時候蠻不容易的,如你所說它的成本比較高,那還包括了,這些影像素材掃描出來有許多種格式,不同軟體、甚至同樣軟體的不同版本,所需的格式也不盡相同,光是處理這些轉換就很費時耗力。最後擺進播放軟體,每個微小的動態都由一條時間軸去控制,有數百條這樣的東西,排練時假如我想更動某個物件的位置,便得從中撈出相對應的功能列,花許多時間來調整。

 

但我覺得,不同的創作媒材各有各的難,一個人用一枝筆其實也沒有真的比較容易,就像你說,腦袋中的所有神經狀態、思緒和感覺,筆的速度不一定跟得上。對於夢的捕捉,我反而比較沒有那麼即時性的壓力或渴望,我可以把某些感覺階段性的留存下來,它是可以一層、一層剝進去的,慢慢複寫出我腦海裡有過的經驗。從這個角度看,用我這樣的創作方法造夢也沒有如此巨大或不可為。

 

我對夢的興趣是很直覺式的,它充滿力量地揭露你最渴望、或最害怕的,那些你不一定知道的東西。想要使夢境重現眼前的心情,很可能就像我小的時候很喜歡某些卡通人物娃娃,喜歡到希望它們變成「真的」的那種渴望。夢吸引我,還因為它是個超越語言、人所共感的經驗;此外它很自由,沒有絕對的邏輯,而且非常具有畫面感。夢對我來講是很視覺的,遠勝過其它感官,這或許也影響了我,總是從影像出發啟動想像,而不是先把劇本寫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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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作家駱以軍 攝影:唐健哲

身體裡的山水

駱以軍:這是你的特質,它不是電影,它是你的光劇場;它不那麼是故事,它是你所見的——那個夢。在《光年紀事》裡,光不是劇情,而是某種經驗,透過那片不可思議的光膜,呈現出對我們這個世代的眼睛來講,很陌生的一種輪廓與流動。

 

如今我們每天不斷承受網路無情的視覺剝削,幾乎只在眼睛的最表層,飛快閃過「抖音」、網紅、各種妹……,事實上人的眼睛,對時光、對感覺的過濾,遠超過這種剪接的、紛雜的、短暫到只有幾秒鐘的金魚腦。當然這個型態的網路世界,給了我們這個世代很大量的啟發與感覺庫的擴增,但某個部分它其實沒有辦法,去括弧住人的很多狀態和感覺,而這正是你的作品所竭力捕捉的。

 

小劇場裡有不少太愛喊叫、太愛放射體液的作品,眼淚、暴力、童年創傷、性別變換……有時那會很失控,讓我感到焦慮。但你的創作有一種很刻意的節制,這可能和你的性格或美學有關吧,就是非常乾淨的東西。

 

周東彥:很有趣的是,我最近才跟我的團隊夥伴說,我真的受夠了我的作品都這麼乾淨了,我想要做一些瘋狂的、混亂的,整體而言想要再ㄎㄧㄤ一點就對了。加上讀到你的一些關於夢的篇章,譬如《臉之書》裡的「夢十夜」這輯,給了我很多創作啟發。感覺現下我所造的夢,比較平穩、流暢,過於乾淨,我想或許可以有更多的跳躍、不確定性、或忽然閃現的東西,節奏上也想再多點變化。比如我曾寄給你看的那些,掃描房子、掃描人的影像素材,剛掃描完的原始檔案,物件的邊緣有很多破碎的粒子,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一心一意把所有的瑕疵都修掉,但我後來重新審視那些「破」,突然發覺,那才是最美的部分。我想要把更多破的、不完美的東西找回來。

 

駱以軍:你傳給我的那些如粉塵狀爆裂的房屋3D影像,我覺得超漂亮的呀,裡頭所有的壁面,最後都颯~地飛散。還有兩顆巨大的頭像凌空浮現的那段,當鏡頭拐進了頭的內部,彷彿變成了一幅山水畫,一直無限解析到後來,甚至出現後期印象派那種點描感。因為我最近在迷壽山石,那讓我想起特別貴的那種極品。

 

周東彥:的確就是很希望能夠創造出身體裡的山水感。當我們學會掃描房子以後,想到或許也可以試試掃描人,得到的3D影像很有趣,那就像是某種現代的雕像,把人的情緒、思考等全部凍結在上頭。當進一步運用軟體在其中移動觀看的視角,那讓我想起,英文裡描述設身處地、換位思考,會說「put oneself in someone's shoes」(把自己放在別人的鞋子裡),那假如可以直接鑽進誰的腦袋裡,豈不是更棒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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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劇場及影像導演 周東彥 攝影:唐健哲

創作的長跑者

 

周東彥:我很好奇,你如何維持那麼長期的創作?相較於更年輕時、對很多事物充滿感覺和想法、急於實現出來的那種狀態,現在的我逐漸覺得,很難再那麼快速地去節選整理消化沉澱……。有種說法形容演員是「情感的運動員」,我覺得其實創作者也是,現下的我像是累積了太多乳酸在自己的肌肉裡,不太知道該怎麼把它按開。

 

駱以軍:我相信所謂天才一定都有個高峰、高原,然後下降。某些古典時代的創作者,像大江健三郎,會為自己建立某種戒律般的創作型態,他從二十幾歲開始就規定自己,每三年以一個偉大的作家或哲學家為對象,在這段期間非常有體系地去閱讀這個人全部的著作,然後在三年的最後,寫一本小說來回應這些吸收;或者如林懷民老師,要求自己和他的舞者定期地產出作品,這樣的堅持令我很敬佩。其實那樣的規訓我自己也還抓不到,我不是這種創作者,我比較接近火系式的,我創作是因為我真的想要,我需要噴出這些東西,當我沒有的時候,硬是去做,我也不舒服;或是我有太多了,但沒有時間去做,我也很不快樂。

 

我像你這樣三十多歲的時候,一切只有噴發、欲求不滿,滿袋囊的射不出去……狀況好的時候,紙一攤開,會感覺我裡頭的兵馬就一直源源不斷地湧現。但隨著運動員的黃金時光逐漸流逝,有一天會驚覺,怎麼回事?門樓已經高高吊起,卻沒有半點兵馬出來。於是我得像電影《全面啟動》似的,往下潛到意識的第三、第四層,硬是去調度超乎常人的東西上來。

 

可是以你這個年紀,安心啦,正是美好的狀態。年輕時的我,也曾有過你剛剛描述的那種感覺,出完一個長篇,突然覺得很焦慮,擔心自己是不是才華沒了。後來發現,那是因為太密集在做這件事了,所以完成之後一定會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有種空白感,但是大概花個一年左右,那些細小的慾望、光蚯蚓會再度出現,你又會慢慢地想要創作了。

 

周東彥:我的作品的創作時間總是拉得很長,像《光年紀事》從2015年啟動,經歷了台北、丹麥兩地的四次階段呈現,直到今年八月才正式首演。一方面是因為我自己的體質,比方說我不是很快、很有計畫的人;此外我沒有既定的腳本,我對認識、消化感覺更有興趣,總是一邊走著一邊捏塑。同時也因為使用到嶄新的科技物,譬如向丹麥取經的4D Box,它的影像特質該怎麼與劇場結合,需要很多的思考和練習,所以創作速度才會那麼慢。但也是因為這種慢,才讓我有機會在某個深夜裡,無意間重新開啟了一個原始檔案,發現那些被我們剔除掉的影像殘渣,才是最美的部分。

 

但要說作品是「長期發展」,也會有點不好意思,畢竟我不是每天耕耘。我還有其它很多興趣,譬如也花很長的時間拍紀錄片,同時我經營影像公司,必須處理公務、面對客戶、開很多製作會議,以此養家與支應那麼昂貴的創作。這些都分割了我的時間。

 

與現實的拉鋸:吃光或者吃ㄆㄨㄣ

 

駱以軍:這很厲害耶,有機會你應該要分享給窮創作者們,即使我也曾經為了餬口而淪落,但我基本上仍是處在一個有遮蔽的狀態,而現在台灣的年輕創作者,很可能早已失去我在那個年紀所依侍過的保護傘,他們必須知道怎樣抬起屁股去跟別人談。這很殘酷,即使這個行業的古典意識是反抗市場,但其實已經被架構在其中,這市場指的不只是票房而已,可能還有所謂的評論市場或文化成本,包括這個國族在這個領域所交接、認定的不同世代的典範人物。

 

我所適的這個文學群體,它是一群舊的武士了,當其它創作領域的人都已經在做飛行器的時候,我們仍然很笨拙地穿鎖子甲、戴頭盔、騎馬,用很古老的儀式在執行創作的自我想像。因而很難拿到世界性的案子、較高額的補助,或社會給予的認證,去維繫一個穩定而持續的書寫。你可以輕易找出幾十個現在台灣最好的寫作者,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狀況,可又很奇怪,這些人都可以不崩潰、不自殺、不瘋掉,就是相信要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去拚搏。

 

周東彥:我這一代的創作者,尤其是影像方面的,感覺上好像稍微可以靠自己的專長,能夠賺得了錢,現在有比較多這樣的機會。我想文字創作者也是,如今有更多的雜誌、網路媒體,大概比從前容易接得到工作,可是這真的是全然的好事嗎?你到底該花多少時間接案子?其實就是兩面刃,有點難。但我都告訴自己說,就當作是練功。我確實有從中累積了一些功夫,連同我的製作團隊也是。

 

駱以軍:有一類型的小說家,像馬奎斯,那真的是少也賤,因而他有很長的時間,是在與現實世界做交涉。到他終於可以出手、寫出第一部震撼世界的小說《百年孤寂》的時候,已經39歲了。相較起來,我們其實都太乾淨了,我的那些「地溝油」敘事資產,其實都還只是出自我二十歲以前、高中時代的小流氓經歷。可這位拉美小說家真的是一路當記者,到毒窟、貧民區各處去混過。這樣講,《壹週刊》的狗仔豈不是最可能成為偉大的小說家?事實上也很難,因為現實的拉鋸,即使擁有再多的才氣,也難保不會在那個過程中被拉扯掉。

 

但除了馬奎斯這種,也有普魯斯特那樣的天才,他真的就是不近民瘼呀,在上流圈子被一些精英的腦袋所圍繞,還是可以寫得非常非常好。那到底一隻創作的麒麟吃些什麼呢?譬如周東彥,你吃的東西一定就是光之草、光之花、光之穀麥……(周東彥:嘸啦)但也有可能一隻麒麟祂是吃ㄆㄨㄣ的呀,這件事情我們永遠不知道,不同的創作者有不同的型態。就我自己來說,我覺得寫小說肯定是要吃ㄆㄨㄣ的,我就是個食ㄆㄨㄣ者。不管吃的是哪一種,其實你就是保持你自己。

駱以軍

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、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研究所畢業。曾獲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、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、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、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、台北文學獎等。著有《小兒子1:夜晚暴食暴龍》、《小兒子2:命大的蟑螂》、《匡超人》、《胡人說書》、《肥瘦對寫》(與董啟章合著)、《願我們的歡樂長留》、《女兒》、《小兒子》、《棄的故事》、《臉之書》、《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》、《西夏旅館》、《我愛羅》、《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》、《降生十二星座》、《我們》、《遠方》、《遣悲懷》、《月球姓氏》、《第三個舞者》、《妻夢狗》、《我們自夜間的酒離開》、《紅字團》等。甫獲第五屆聯合報文學大獎。

 

周東彥

劇場及影像導演,英國中央聖馬丁藝術暨設計學院劇場與多媒體碩士(MA Scenography),2013年以跨界劇場作品《空的記憶》奪得世界劇場設計展「最佳互動與新媒體」大獎。現為狠主流多媒體及狠劇場導演。

創作以影像與劇場為核心,領域跨足錄像藝術、紀錄片與MV等。作品聚焦當代生活,整合最新數位技術,創造出虛實交替的敘事空間。影像作品曾多次入圍臺北電影獎、金馬獎及國際影展,近期紀錄片作品《你找什麼?》受邀至2018西雅圖國際影展播映;劇場作品長期受邀於國內外指標性藝術節展演,並曾於德國、日本、法國駐村,《光年紀事》之後,亦與荷蘭、澳洲開啟跨國創作計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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